文章来源于https://mp.weixin.qq.com/s/DfTAa4QfV9nOMphokPl6iw
原创 查 宜 巴陵老街故事 2022-08-17 06:22 发表于湖南
期待完成的雕塑
文∶查 宜 图∶查遥力
今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惊心动魄，三场大雪，几场大雨，寒冷一直徘徊在岳州城。这场最让人担心的《三嘴策岳阳》活动，却成了最具意义、最有活力、最多观众的一次。
既在意料外，又在意料中。
这已经是《三嘴策岳阳》的第八十八期，邀请的是岳阳市城建投公司副总经理冯锦先生，由他诠释“洞庭南路故事多”。
这是一次建设者与老百姓的对话，这是一次老城区改造的汇报，这是一次全面坦荡的总结。
冯锦先生的忐忑在一次又一次热烈掌声中慢慢释怀，越策越开心，越策越兴奋。
老街坊们无不期待着。
冯锦先生，在讲述洞庭南路历史文化老街翻建的设想时，提到要以《洞庭湖的老麻雀》为题建一座雕塑，以反映岳阳人的精神本源。
这一下子打开了我沉睡的记忆。
一座我以为已经死去的港区在脑海里又鲜活起来，那些发生在港区的故事烙印着我生命里最初的一段体验，把我从一枚青涩的酸果催熟得通红耀眼。
回首来路，追寻那些久违的身影依然清晰如印。
歪辫子
歪辫子是独子，在那个动辄六、七个子女的时代，他在父母的眼里可谓是太金贵啦。从小就给他梳两只小辫子做女儿妆，说是女孩儿贱，好养。可他不喜欢，一出门就扯掉双辫，把头发在头顶歪七八糟地扎个小揪揪。歪辫子，最早就叫辫子，后来玩伴们见到这样的小揪揪就给他加了一个字，叫他歪辫子。后来发蒙上学了，还是叫他歪辫子。他也不在意，别人喊得热闹他也答得高兴。
他大我一岁多，大概是家里伙食好，发育和比我们早，长得牛高马大，自然成为我最强大的保护伞。什么七七、狗婆、四毛之类的小霸王一般都不敢找我的麻烦。
童真的世界纯真而多彩，哪怕是雨天，冒着雨在泥泞中赤脚溅水也有无穷的乐趣。童年的游戏也多，叠飞机、跳房子、滚铁环、打垒、做弹弓、丢石子等等，花样层出不穷。歪辫子聪明胆大，玩什么都是高手。他可以在铁轨上滚铁环，而许多小伙伴在上面走都走不稳。
我们最大的乐趣还是看大人们吵架。
新建山百来户人家，都是码头工人、船老倌。粗犷蛮横脏话不离口。吵架几乎天天有，张家对李家，王家对吴家，还有两口子吵，兄弟姐妹吵。哪天没听到吵架声，歪辫子肯定哀叹，今天冒戏看了，我们就感觉那天少了点什么似的。
能把架吵成戏的只有邻居汤伯家里。
为亲戚为崽女为柴米油盐或者什么也不为，只因太累或是太烦。都是筻口人，标准的东边乡里话。大汤伯在工人一排拖板车，个子高大，黑黝黝的，演李逵不用化妆，一身的力气。他几乎不说话，说话就吼那几句：败家子！然后，就哑了，聋了，任小汤伯怎么骂都没回声。
小汤伯有一只眼睛瞎了，却是一个叽叽喳喳、喜爱热闹、热情好客的人。个子虽小，也在家属一排拖板车。
汤伯家里永远有川流不息的说东边乡里话的亲戚。大汤伯不高兴，小汤伯却欢喜不已，矛盾自然就有了，吵架也就成了常态。
没戏看的日子，码头上的堆场成为我们的游乐场。诺大的堆货场上，码着各种各样的货物。歪辫子来找我的那天晚上，显得神神兮兮。天很黑，我从来没有这么晚到港区来过，担心得不行。亦步亦趋地跟着歪辫子钻进一个油布掩盖着的堆垛，里面码的是铁桶。歪辫子打开铁桶盖，“哇，是糖粒子！”我吓得腿都软了，这可是偷窃。歪辫子抓了几大把塞到我的兜里，他自己则把几个荷包都装满了。
偷糖的事，第二天就东窗事发。是我妈发现的不对劲，小儿子兜里不可能有那么多糖粒子。在她的严厉盘问下，我赶紧老实交待出这一不可饶恕的行为。一顿暴打是跑不掉了，就在我鸡昂鬼叫时，一个身影扑到我的背上。歪辫子替我挨了几下扎实的，把罪责全担了下来。歪辫子的妈也来了，说：“查家的，鸡秧子大的儿子你也真下得手。不就是几粒糖吗？教训一下就行了。”歪辫子趁机拖着我溜了出去。
那天，我们在宝剑山码头边玩了好久。天上的云很厚，乌沉沉得像要掉下来一样。云层一直延伸到湖的那边和湖水连成一体，分不清是云掉到湖里还是浪涌到了天上。我担心地问歪辫子：“我成了叛徒，你还跟我玩？”他没心没肺地一摆手，“叛徒是甫志高，不是你。”
上中学后，我和歪辫子没法形影不离了。他仍然留在小学读他那似乎永远也读不完的五年级。他的智商其实一点也不低，无论玩什么都能玩得出神入化。打弹弓时，十米以内的小鸟可以手起鸟落。跳绳时，他可以跳出许多花样，尤其是一群人跳的时候他可以弯腰、倒立、翻跟头、捡小石头。可他就是不爱读书。“读书有什么用，那个王大个子，黄埔军校毕业的呢，还不是只能拖板车。”他妈也是这个观点：“我家辫子能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我们家的祖坟没开坼，出不了文曲星。”
我在城南中学（以后改为市三中）读初中，其实也没有读个名堂。大半时间在学校农场搞劳动，美其名曰：勤工俭学，半耕半读。读高中时，遇到了足以影响我一生的班主任——任老师，算是给我的学习培养起了兴趣、打下了一点点基础。
高中毕业下放农村，后来又参加高考，入湖南省粮食学校。人生的道路与歪辫子岔开，渐行渐远。
成家立业后，和歪辨子还有过几次交往。他已经没有了那种大大咧咧的“保护伞”的气势，反而显得很是拘谨。再后来，他主动断绝了往来，我能理解。而在我的心海里，那些童年的故事中，始终有他那一抹清晰的身影。
任老师
据说岳阳港当初开发的时候，整个工地分两处。一处山下，是一片低洼地冷浸田，根本不长谷子，杂草丛生。因为这里曾经是一户姓韩的人家在这湾里耕种，故又称其“韩家湾”；另一处是山上，最早叫宝鸡山。因为当年搞建设时将山挖低填平了洼地，新建的地方就叫“新建山”了。
这一大片住户来自东边乡里新墙、筻口、龙湾、西塘等地，农民为多，不是港务局的，就是搬运社的，要么就是帆运社的。在码头上做事的被称为“箩脚子”，撑船划桨的叫“船巴佬”。
港务局的码头工人都是东边乡里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贫苦人，跑到城里靠出卖劳动力谋生，赶上新中国成立，一下子否极泰来。政府成立了湖南省航运局（简称“湘航”），岳阳港务局是湘航八大港区中最重要的一座港区。昔日的“萝脚子”摇身一变，成为省属国营企业的码头工人。虽然还是靠出卖劳动力，工作还是很累很苦，但是身份地位一步登天，经济收入也大幅度提高。
经济上翻了身，文化却是这一群体的短板。他们也并不在乎这些。白天出力流汗喝酒聊女人，晚上可劲地造人。生养出一大堆小崽子，也没有精力去管，百分百地放养，比现在农村里的鸡鸭还要放得野。在这样的氛围里，港口的二代们对读书学习的态度可想而知。而任老师却是港口二代中的特例。他大我将近十岁，住在我家前面一栋的平房里。
新建山的家属房千篇一律。
一栋平房十来户，都是“目”字形结构，一统到底。子女多的家庭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于是都在中间小房里再搭个阁楼，可以睡两三个小孩。
任老师家的阁楼，晚上是他和弟弟妹妹们的床，白天则成了他的书房。谁也不知道他读些什么东西，但是大家都给他封了个号“书呆子”。
那个年代，这可不是什么褒义词，有不止一个家长拿他做反面教材。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书呆子，今后怎么得了哦！只有我妈看好他，说老任家的大崽今后肯定是鸡窝里飞出的凤凰。
再见到他，是我刚进高中。他成了我的班主任，我成了他第一次走上讲台的那个班的班长。《我进高中了》是他布置的第一篇作文，我记得他给我的评语有“文似看山不喜平”这么一句。后来的作文还有“窥一斑而见全豹”这样的评语。
其实，当时的我根本没搞清楚什么意思。高中的大多数时间不在学校读书，在广兴洲学开手扶拖拉机，在筻口搞“双抢”，在渭洞修水库，后来在奇家岭的农村分校边搞劳动边读书，其实真的没有读什么书。
高一他教我们的时候，有一天他发现我在看茅盾的《子夜》，专门把我叫到他在学校的宿舍：“这本书不能在教室里看，这是一本受批判的书。”这么说了，却鼓动我到他那里拿书看，说国家迟早会恢复高考，还说，以后考大学要考理工科，不要考文科。听得我云里雾里。
一九七七年上学期，他经常把别班的刘老师叫上，让她帮我们补数学，他自己帮我们补汉语拼音等，我就是那时候高中快毕业了才学会汉语拼音的。
没有恢复高考，我们毕业就“上山下乡”了。
当年年底恢复高考时，《心中有话向党说》的作文题，我却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越想写好越写不出来，寒冬腊月的气候，豆大的汗珠从我头上滚下把试卷都打湿了，身上的内衣也湿透了。以后，我才知道有“心悸”这个词汇。
他得知我从农村回来，专门找我询问好消息。得知这样的情况后，专门告诉了我一个“绝招”，让我在后来的考试中屡试不爽。
翻开我们高中毕业的集体照片，没有他。因为我们毕业前一个月他被调到岳阳县宣传部去了，但是不久他便强烈要求归队了。他的妻子张老师是他大学的同学，在省军区长大，老丈人是省军区里的老红军、老干部，他们完全可以留到省会长沙，他却将妻子哄到了岳阳。他本来也可以调到其他重点学校，可他却一直固守在岳阳市三中，担任高中重点班的班主任，直到退休。
他有点像《人世间》里的周秉义，是我们韩家湾、新建山那一片土地中出来的周秉义。但他没从政，也没挪窝，始终在一个地方、一个岗位上辛勤耕耘着。
问之，报以一笑。再问，他又笑。
“我们都是从新建山、韩家湾那个环境中长大的，切身的经历使我知道教育和文化对一个人的成长是多么的重要。我不想我们父辈的悲剧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重演，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尽可能地改变一代人的命运，可惜做得还不够。”那双略呈浑浊的眸子里有坚韧、坚守、坚持，还有不甘和叹惋。我理解任老师，他尽力了。
他把一生的精力、一身的才华都奉献给了教书育人的事业。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是港口二代中最惊艳的一抹亮色。
小舅舅
那一天，我又陪他在沿湖线码头上走，从韩家湾码头，到宝剑山码头，到红船厂码头。从铁路线西边仓库的北头走到南头，又从铁路线东边仓库的南头走到北头。
一路走，一路说。
一会儿兴奋，一会儿叹气。
不管我听进去没有，只要我跟着、听着、扶着就行。
其实，他说话有点口吃，加之喜欢喝点酒，他说什么，都有点像喝多了一样。虽然听不太清楚，但也能猜出七八分。无非就是岳阳港务局当年是多么多么的兴旺，他过去有多么多么的非凡经历。
其实我无数次听过，我家就住在新建山，父辈们关系走得特近，他是看着我长大的。后来，我成为了他的外甥女婿，又觉得我读了很多书，还当上了国家干部，更加深了他对我的喜欢。只要我去看他，或是他见到我，就对我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
真的不能扫了他的兴，更不能削弱他对我的喜欢，只好强忍着，还装着好喜欢听的样子。内心其实真的有点难受。
他有一点是非常“牛”的，属于一九四九年前参加革命工作的老工人，享受离休干部待遇。据他的哥哥我们的大舅舅说，那时候，哥哥带他出来在船上学徒，总认为他这个弟弟不务正业，喜欢跟着一帮思想激进的人鬼混。新中国成立，才知道那一帮激进的人是为地下党办事。大舅舅虽然比他驾船的时间早，却不是建国前的老工人，而他这个在哥哥印象中最不顾家的弟弟却成了建国前的老工人。
他家还是我们港务局职工队伍中极少数的“双职工”家庭。小舅妈一九五二年就是中共韶山区委的副书记，一九五三年又成为韶山区信用社的干部。可是他们结婚后，一直就这么两地分居着。小舅妈多次写信希望他回韶山工作，可他的航运事业蒸蒸日上，他怎么能去韶山，干那些他认为是婆婆妈妈的事。她也离不开韶山，不仅仅是工作，还有儿女一大串，怎么办？还得依赖娘家的外公外婆帮衬着。最后还是小舅妈妥协，跟着他来到岳阳港务局，为他伟大的航运事业贡献力量了。
小舅舅是港务局为数不多的技术干部，对船舶上的各种技术样样精通。大至船舶镶帮编队、熟悉内河航道，小至调制桐油插结缆绳。更难得的是他既懂蒸汽机又懂内燃机，太不简单了。这些技术，能把一门搞通就算是人才了。所以他在港务局稳坐机务科党支部书记宝座上，多年无人撼动，也无人觊觎。
他是一个在办公室坐不住的人，有事没事总是呆在机修车间。车间里好像没有他不会的事，螺丝锈死拧不开，他拿着榔头凿子一顿叮叮当当，松啦。柴油机启不动，他围着左三圈右三圈后，嚷嚷道：喷油角延后了二十度，能启动那才有了鬼。按他说的调整后，一试车，动啦！我问小舅舅你怎么那么神？他笑了：“我就是胆子大，遇到不懂的东西就喜欢亲手去捣弄一下。”
我老婆开店子时，买了一台旧的发电机，安装调试直到发电，最后都是他给鼓捣出来的。
小舅舅还有一绝招，就是治疗跌打损伤。港务局搞搬运的工人排和家属排，经常有人受伤，不是腰伤，就是脚伤、腿伤、手伤。有人不愿去医院，就会去找他接骨头、弄草药。只要找上门他一定帮着弄。并且只要是听说谁受伤了，他也会主动找上门去帮着弄。帮别人把伤治好，钱是不收的。但是别人请他喝酒，马上就乐呵呵地去了。
在岳阳港务局，党支部书记是正牌的干部，可有人不买账，说他就是一个文盲，就是一个“船老倌”。大舅舅对我说，你父亲那才是干部的样子，别以为你父亲只是一个科员，走路、吃饭、说话，一举一动都是干部的模样。你看你这小舅舅，无论干什么，从没见他好好坐过，总是蹲着的，而且是蹲在凳子上，这就是“船老倌”的派头。
他的爱好一是喝酒，二是听革命现代样板戏《海港》。
酒壶就是被他常常握在手里的紫砂陶壶，不要什么菜，时不时地来他几口。如果遇到哪位手断了，脚崴了，他便喝上一口，对着伤处一喷，然后，听到他一声大叫，断了的骨头竟然就被他三下五除二弄好了。
他听戏，唯一喜欢《海港》，里面的唱段都哼和滚瓜烂熟了，子女们都想走出港口，他却用《海港》里的唱段：“你本是工人子弟，万不能辜负党培养，盼望你心红志坚，立足在海港，忠于人民忠于党！”
没有想到，那年那月的那一天，我陪着他在港务局码头、仓库、货场转了回来不久，他竟然中风了，并且不能言语了。
我为那天应付的态度而后悔。应该认真听，回家认真记下来就好了。一切故事随着他的中风而断了，就像一座图书馆的坍塌。
突然一天，小舅妈通知我们晚辈去他家。就见他在病床上烦躁不安，动个不止，嘴里叽哩哇啦不知道说什么。小舅妈伏在他耳旁问，是不是要去码头上看看？他这时才消停下来。
我们这些晚辈，用推车送他到码头上，一路推着，码头已经变得让大家感到手足无措，我们都与他一样，默默无语。
夕阳照耀着他，也照耀着我们。夕阳快要落入水里之前，洞庭湖整个西边水天一色的红彤彤，琥珀色的晚霞渐渐地从水边退去。夜色越来越浓了，好像一下子全都掉进了神秘的沉寂里。那天，很晚才推着他回家，第二天凌晨四点多他就走了。
岳阳港的衰败主要是环境使然。随着航道淤积日益严重，岳阳港区自韩家湾到南岳坡所有的岸线冬季湖水枯浅，夏季大水时节也无法停靠重载船舶。没有船来，码头的功能就自然消亡。虽然地方政府和港口管理者们想了许多的办法，甚至不惜低价把岳阳港转让出去。但是谁也不能跟自然的力量抗衡。
我不知道建设港口工业旧址公园的创意是谁提出来的，但我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创意，一定是这座城市的管理者和建设者们共同努力的结果。
走在港口工业旧址公园绿茵茵的草地上，背城市而面洞庭，看万顷波涛，任湖风轻拂，听盛世华章，作为一名港口二代能不感慨万千？
真的很期待《洞庭湖的老麻雀》雕塑早日落成。我相信那只什么风浪没有见过的老麻雀的双眸中，一定有歪辫子、任老师和小舅舅的目光，一定有一座城市的目光。
............试读结束............
查阅全文加微信：3231169 如来写作网：gw.rulaixiezuo.com（可搜索其他更多资料）
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发送邮件至 3231169@qq.com 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rulaiwenku.com/171700.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