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不是马，是个人，也不是年轻人，是个老头，而且似乎从来就是个老头，在我刚会走路的时候，他就是老头了。小马也不姓马，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或者说没有人想知道他姓什么，可大家都叫他“小马”。问起大人来，大人们就说：他住在王家窝棚，想必是姓王了吧。可是人们还是叫他小马。
小马是一个货郎，挑着个挂满货物的货郎担子，那样子很像我后来看见的宋代李嵩的一幅画——《货郎图》，只是没有那个货郎健壮。
李嵩《货郎图》局部
小马手里擎着一面小鼓，小鼓的两侧用线绳各缀着一个桃核，他的手腕左右一摇晃，小鼓就发出“咚咚，咚咚”的响声，在寂静的乡村里，传得很远很远。他的货郎担子里全是针头线脑、头绳彩线、染料发夹之类女人用的物什和糖果点心、泥人面塑等孩子喜欢的东西，所以小马的鼓声一响，就会在村子里引起一阵细微的骚动，老老少少的女人拉着孩子抱着娃娃，有的拿着一兜鸡毛，有的拎着破了的胶鞋、塑料鞋底子，也许还有杏核或者破布什么的，围住小马唧唧喳喳一阵子，换回一兜花花绿绿后离去。女人们得到了她们急需的物品，孩子们抢玩到了小马的小鼓，所以，无论小马在哪，无论小马怎么忙乎，鼓声是不会绝的，特别是快过年的时候，小马走到哪了，哪里就一片欢声笑语，一片笑逐言开。
如果长时间不见小马来，女人们就开始三三两两地念叨：“小马怎么也不来了，我的线快没有了。”“我的针也用光了，这是最后一根了。”“可不是嘛，快过年了，我那小妮子要头绳呢。”说着说着，鼓声也就来了。
那一段时间我的嘴坏了，溃疡成一个小坑，吃饭时小米饭粒儿掉到小坑里，疼得我咧着嘴眼泪直流却不敢哭，一哭，嘴就要裂，一裂就更疼啊。小马那里卖鬼红（后来我疑心是瑰红，因为上学后我知道那东西叫高锰酸钾，有杀菌消炎的作用），用一粒抹在溃疡处，过一天两天就不疼了。所以，那一阵子我特别留心鼓声。
“咚咚”，“咚咚”，一听见鼓声，我急忙跑出去看，老远就大喊：“妈，小马来了！小马来了！”身后传来小马很生气地呵斥声：“这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不会说话，没教养。”我心里很纳闷，我哪句话说错了，我就说了一句话——小马来了，本来就是小马来了嘛，怎么说我不会说话？还骂我没教养？等到母亲买回了鬼红，我还是不能释怀，很不高兴地把过程说给母亲，母亲说：“他不愿意人家叫他小马，你以后不要当着他的面叫。”“那大伙儿都叫他小马呀！怎么叫他小马？”“那是说他能走，走得快，像马一样。是别人给他起的外号。”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那么生气。
小马再来的时候，我就远远地看他的脚，他个子不高，在北方人中属于娇小的那一类，当然脚也不大，但走得很快，有点像戏台上走的小碎步，特别是在他卖完了货出村的时候，那步子就格外轻快。那能与他比肩的货郎担子似乎就是他的两个兄弟，一左一右，三人并行，迅速地消失在去邻村的方向。女人孩子都好像过了一个小节日，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说着轻松或者无味的闲话，各自回家了。
小马好久不来了，大人孩子急需的东西一件件地增加，却不能在家门口买到，女人们开始抱怨，一天几遍，想起来就唠叨：“这个死鬼小马，也不来了，死哪闲逛去了呢？”“哎，你说该不会是出啥事了吧，是不是掉哪个坑里摔坏了？”“也说不定掉到河里淹死了呢！”女人们纳着鞋底，带着一点怨毒打发着无聊的时光，兼顾着发泄她们无法方便地买到日用品的不满，但是，这也只是随便说说，反正到十几里外的供销社买东西，那是男人的事，也不用他们跑腿的。一天几遍地唠叨，终于她们自己也唠叨烦了，渐渐地就由东家长西家短代替了。时间一长，人们也就习惯了去供销社买东西了，也就把小马给忘了。
大约是两三年以后吧，鼓声又突然出现在村里，母亲正在纳鞋底的手突然停在半空，直着眼睛、支棱着耳朵仔细听了半天，说：“快出去看看，小马来了！”我就“嗖”地一声窜出门去，来到后街上一看，的确是小马来了。但他似乎更老了，老到连走路都有些摇晃，两边的货郎架子似乎在与他闹别扭，左歪一下，右歪一下，不肯与他合作，看着有点滑稽，就不由得笑出了声，小马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他那脸皱缩得像个核桃，黑色的衣裤仿佛挂在衣服架子上，在微寒的秋风里鼓荡起来又收缩进去，一鼓一收间，小马就在肥胖和瘦弱里变戏法一样地变化着，只有那一圈稀疏的头发，总在脸上飘来飘去，把光秃秃的头顶暴露给我看。他不知道我在看他，他得去忙他的货，小鼓早被孩子们抢去了，摇得满街都是鼓声。
母亲买了她要用的东西，也给我买了一块糖。好久没吃过糖的我，舍不得吃，用舌头添添再用原来的糖纸包起来，一块糖我添了包包了添直到睡觉还剩半块，那半块糖我放在枕头边上，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我赶忙摸枕头边，硬硬的，我的糖还在。可迷迷糊糊地听见父母在说话：
“听说他的腿是在三十里堡被人打折的。”是母亲的声音。
“听说是。他勾引了人家的老婆，人家男人能让吗？不打他才怪。”
“可也打得太狠了，你看他走路都不稳当。小马也怪可怜的，四十多岁了，还没个老婆。自己一个人过，连个缝缝补补的人也没有。”
“他整天在外面跑，连个房子也没有，女人谁愿意嫁给他。”
“他这些年卖货，也应该有些钱吧，能盖起个房子了。”
“有钱也没人嫁他个满街窜的，也不是个正经营生啊！”
“唉，也是。”
“睡吧，明天还得下地干活呢。”
母亲也就又叹息一声，不再说话了。一会儿就传来了父亲的鼾声。
我却吃惊得睡不着了，他的腿折了，打断的，那得多疼啊，他腿断了还走出来，走着不更疼吗？我想起来那次我爬树把腿蹭破了块皮，都疼了我好几天，这可是骨头折了呀。我又想起白天看见的小马的样子，心里希望他少走点路，腿别疼。想着想着，也就睡着了。
似乎又过了很久，我家的鸡毛也攒了一包了，可小马还没有来。这次母亲也有些唠叨了，说这小马又不来了，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呢。还是去供销社买去吧。父亲很不情愿地去了供销社，卖了破烂，买回日用品，但没给我买糖。
我想着那块特别甜的糖，想着小马，但小马再也没有来过。
母亲说，看来，小马这次是真的不来了。
可小马不来，人们就去供销社买，也没见谁多受累。只是母亲不去供销社，我就吃不到糖。父亲总是想不起给我买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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