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守陵人的后裔不写写家门口的茂陵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以前写过一篇《茂陵沉思录》，讨论了儒家思想对社会前进的阻滞，今天再写茂陵，说说我对茂陵的情感和过往。
汉武帝茂陵被当地人称为“武帝陵”，与我的故乡定周村南北对峙，3公里的距离不能算近在眼前却也遥遥相望。武帝陵犹如一个照壁遮挡了村民南望秦岭的目光，也阻隔了塬下人对塬上厚重辽阔的睥睨窥觎。
茂陵从刘彻登基的第二年就动工直至他70岁去世整整修建了53年，其規模之大墓藏之多也算历代帝王陵墓之最。兴平的几个村名都是与修陵墓有关，如川流寨、上官道、下官道。茂陵周围的村子也是当年西汉王朝从长安或刘邦的故乡迁移而来，其村名多与造陵和西汉朝代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井王村是供给造陵民工吃水的，村中有数口源源不断清冽甘甜的井水。留位村是刘彻始选墓地，后经大臣建议东移至现茂陵位置，此位置留下故称留位村。陈王村因葬埋西汉大臣公孙弘于村南塬坡，而此处又能遥望长安而得名臣望村，后取谐音陈王村。掌礼村是当时掌管祭祀茂陵礼仪的村子，后谐音张里村。策村是董仲舒的后裔，因“天人三策”而得名。道场村因刘彻之母王夫人常在村中寺庙祈愿故得名“道场村”，后谐音道常村。陈阡村因村南葬有霍光、上官桀等大臣，而村子又在通往大臣陵墓南北道路的一边而得名臣阡村，后谐音陈阡村。史村因司马迁曾在此居住编写《史记》而得名。
塬上多为守陵人，塬下却是茂陵邑。当时的茂陵邑相当繁华，已有二十多万人在此居住。长安的权贵纷纷迁徙于此，商辅酒肆鳞次栉比，才子佳人风流倜傥，五陵少年白马出入，司马相如携美抒赋。
劳作在故乡的田野间，稍一歇息抬头即可看见“武帝陵”威武的影子，老农告诉我们，大陵的颜色发绿庄稼好收成，颜色发蓝伏天干旱。老农还说“大陵中间那道沟壑，是当年盗墓贼留下的痕迹”，传说盗墓贼用一种名曰“分土剑”的神器，执此剑插向哪里，哪里的土地就会裂开缝隙变成沟壑。传说茂陵的陪葬品多到无法想象，吸引了众多后来的盗墓者。武帝死后的第三年， 茂陵被盗掘， 4年后，有人在扶风买得墓中所葬玉箱、玉杖二物。汉宣帝元康二年（公元前64年），茂陵被盗掘，后河东功曹李友，入上党抱犊山采药，于崖石中得武帝地宫所藏杂经30卷，盛以金箱。汉光武帝建武二年（公元25年），赤眉军退走长安，西行途中盗掘茂陵，据史书记载，赤眉军掘开茂陵后，成千上万的士卒搬取陵中宝物，搬了几十天，但“陵中物仍不能减半”。汉献帝初平元年（公元190年），董卓遣吕布盗掘茂陵。唐僖宗中和元年（公元881年），黄巢农民起义军攻入长安，派兵盗掘茂陵。最少5次的盗掘，使茂陵已徒有其表外强中干了，生前威武称霸聚财敛宝，丰富的陪葬却引来了一次次的盗掘，这也许就是因果规律的报应。
清同治元年，渭南大荔一带回民起义，围攻西安咸阳后战火向西波及茂陵。清政府组织地方民团抗击回乱，留位村边锦州定周村冯思学率众御之，团练首领边献壁领数百人抢登武帝陵，图占据有利地形居高临下之势。因陵上无工事，民众如蚁皆附其上，被回军包围用炮火攻之，半日下来即死伤400余人。同年8月2日定周村被攻破，死伤400余人，村中文昌楼在战火中焚毁。
明代李东阳有诗：“回首茂陵松柏树，春来还向裕陵青”。2012年，我在张里村采访时，村中老人也说民国时陵前长满了古柏，陵周围还有三面土阙，现在土阙遗迹仍存，古柏却无影踪。1958年，大跃进大炼钢铁，热血沸腾的人们砍光了武帝陵前的古柏，在渭河滩上燃起熊熊土炼钢炉，炼出的铁条几乎无用，茂陵从此光秃无荫。1960年兴平县剧团在陵前空地上办起了农场，至文革开始农场解散，土地移交给张里村。
儿时下午放学后会和三五个同学们一起登“武帝陵”，那时的武帝陵在我眼中是那么的高大，陵上长满了野酸枣，到了秋季，一颗颗颇似红玛瑙的果实酸甜可口很吸引人。陵的四角各有羊肠小道通向顶端，避开坚硬的酸枣刺不一会就登上了陵顶。向南望去，渭河如一条丝带横亘秦川，在夕阳的余辉下熠熠生辉，包括渭河桥上行驶的汽车都历历在目，田畴阡陌纵横，南山逶迤清秀。一个简易的木架竖在陵上，可能是测绘用的标识。还有就是没膝高的蒿草，野蜂在蒿草间忙碌，天空宁静高远。那时候我们不曾知晓武帝的功过，更不了解西侧的李夫人陵墓，只知道那个形似石磨的大冢叫“磨子陵”。有时从武帝陵一路小跑下来，也会上“磨子陵”。“磨子陵”不象武帝陵那样标准的覆斗形状，而是底盘大上面小，中间有较缓的平台，犹如过去的石磨。这个倾国倾城擅长歌舞的美人，不愿让刘彻看见自己病榻上憔悴的面容，背向而卧至死都不扭脸，也是让刘彻伤透了心。现在关中农村还使用的逝者面上盖一片纱布和白帐后表演的皮影戏都与李夫人的故事有关。两个皇后也没能进陵园，而“磨子陵”却是距离茂陵最近的陪葬，足可见刘彻对李夫人的钟爱。
茂陵东边的卫青、霍去病和金日暺陵墓，也经常被我们光顾，卫青墓没有围墙可任意攀登，被当地人称作簸萁冢。霍去病墓虽有围墙却不要门票，石刻也在露天，因形似祁连山而得名“石岭子”。石岭子上果然堆放有很多巨石，这些石块都是当时从祁连山运输而来。一墙之隔的卫青和霍去病都是武帝时代的英雄，名声却大不相同，人们只知道霍去病，而卫青因为人低调，深谙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故在后期有意疏远功名，其实他也是七次出塞七次大胜的头等功臣。
上世纪三十年代，茂陵小学就设在霍去病墓北边，学校占地比茂陵博物馆还大，每年正月十七的“石岭子”庙会吸引了方圆十里的农人。人们不仅来此逛会，婚后不孕的女人还要做一项“栓娃”的活动。在石岭子北边的山坡上，有一块带有圆洞的巨石，站在巨石下面用小石子投入洞中，即可表示栓住了娃，可能是要借霍去病英雄的功力吧，总之妇女们都乐此不疲地一年年演绎着。有一年秋雨连绵，茂陵小学门前塌陷了一个四方大坑，坑壁上露出了几个很大的窑洞，这也是茂陵的陪葬墓，因没有考古也不知墓主是谁。上世纪60年代方圆十里不知名的陪葬墓还很多，馒头样的封土堆在庄稼地里默默地矗立着，每一个都有故事，只是保留着一丝神秘不想让世界知道，它们给这片土地也带来了无限的风光和传奇。
例如定周村东南原有一大冢，村里老人说是班超墓，可河南洛阳孟津也有一班超墓，这就让人很费解。班超是东汉人，葬在洛阳很正常，可他却出生在扶风安陵，也就是现在的咸阳东北穆家村附近，死后葬回故乡也未尝不可。还有就是董仲舒墓的争议，策村东有封土堆被董姓村民尊为董仲舒墓，也有人认为不应是董仲舒墓。首先西汉帝陵的陪葬墓，其位置离帝陵越近，墓主地位越高。此冢是汉武帝陵园东侧第一座墓葬，其位置比卫青、霍去病墓更靠近帝陵，而董仲舒当年在朝中的地位并不高，最高是做江都相，多种争议难服对方，只有深在地下陵墓的主人最清楚。
我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十三年，经过武帝陵无数次，每次走近它的时候总感到有种肃穆静谧的氛围，那厚重的封土堆，干枯的酸枣刺，还有那仅存的残垣断阙，无不向我诉说着武帝的功与过。起初，武帝用文景积攒之国力，向匈奴宣战，收复河山扬我国威，彻底打垮了匈奴的嚣张气焰。又颁布推恩令加强中央统治，破格选用人才辅佐朝政，派张骞出使西域，打通与西域各国交往通道，促进了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晚年却迷信长生不老，听信谗言、妄用奸佞，迫使卫子夫和太子刘据死在奸臣之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文化专制也扼杀了春秋以来百家争鸣的大好局面。
那条通往武帝陵的路再往南就成了古时的“官道”，是历朝历代帝王将相祭祀茂陵的公路，民国三十四年，蒋介石宋美玲专程拜谒茂陵，以取武帝威武雄霸之意，为抗日增添正气。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条路还是土路，从塬下拉车上坡越走坡越陡，到高干渠时是最陡的一段，渠岸上几棵大树紧盯着过往的车辆，感叹着拉车人的辛苦。武帝陵依然肃穆威严，散发着厚重深沉的霸气，随着一步步奋力的攀登，大陵也完全呈现在眼前，那时还没有围墙，只有清朝陕西巡抚毕沅所书“汉孝武帝茂陵”的石碑孤寂的伫立着。每年春节我都要用架子车拉着母亲去塬下走亲戚，去时下坡很轻松，返回时比较费力，走到武帝陵前总要休息一下。母亲上过西安女子中学，读过很多书，最早的中国历史就是从她的讲述中得知的。她慢条斯理的讲着，我心不在焉的听着，目光却在大陵的周围游荡。武帝陵在夕阳余辉的笼罩下愈发庄严肃目，偶然有几只鸟儿从陵前掠过，凄凉的叫声划破了冬的暮霭。那时农村几乎见不到汽车，大陵周围更加静谧，仿佛所有生命靠近它时都收敛起来敬畏起来。两千多年了，这个大土堆经历了无数风雨雷电却依旧巍然屹立，如一个定海神针一样压在北莽原的坡头，给这一片土地带来了无限的安稳和宁静。大土堆好象也在散发着磁场，每当我走近它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气，一路的疲劳也会烟消云散。
从武帝陵通向霍去病墓有一条笔直的煤碴路，路旁高大的塔柏即可证明这条路的久远。从茂陵火车站下车经豆马村、道常村，再走过这条有两行塔柏守护的陵园路就到武帝陵了。看见武帝陵的大土堆心里就踏实了很多，因为这里已离家不远了。文革时我和父母回乡后二姐仍留在西安读高中，每个月她都要回家一次，背着家里的生活用品从茂陵火车站走回来。有一年过年她竞然背着半麻袋东西回来，麻袋里竟然有几块蜂窝煤。本来可以从道常村斜穿史村到定周封，因史村有几只恶犬挡道二姐就只能走霍去病墓到武帝陵这条路了。为了父母和我，二姐一趟趟奔波在这条笔直的土路上，给家里背回了生活用品，带回了笑声和希望。那时侯每逢周末我都会站在村南的路口遥望，有时明明知道二姐不会回来，却习惯的去那条路上张望，结果却是眼前杳无人影只有武帝陵在路的另一端默默无语。
离开家乡后，我仍会在周末骑自行车上塬从昭帝平陵开始一路往西进入茂陵陵园，经夏侯胜、平阳公主、上官桀、霍光四冢，一路有春花怒放秋色斑斓银装素裹供目光逍遥。
2009年一场春雨过后，茂陵周围的油菜花分外耀眼，那时还未被旅游部门接管，自行车可骑到碑前。
2014年春节，一场大雪妆扮北塬，从马泉渭店村徒步上塬，经豆马村到霍光墓，积雪没脚万籁俱寂，沿村道西行至道常村，经茂陵博物馆至武帝陵，行进中没有遇到一人，独自享受陵园的静谧。每当烦躁惆怅心情郁闷时来陵园走一走，让历史的波澜壮阔酷烈浮沉来唤醒良知，让英雄的功名利禄尘烟泯灭来震撼心灵，去病的军事天才英年早逝；霍光的权倾朝野亡诛三族；刘彻的修墓一生被掘五次，还有那些被君王翻手是玉覆手赐鸩的卫子夫赵婕妤们的悲惨命运，这一切如烟往事都在证明历史的残酷无情，这些曾经一时叱咤风云的人物还不如他身边那些守陵的老农活的踏实活的自由自在。
时代在变化，曾经荒凉寂寞的武帝陵现在也被围上栅栏收门票了，生前欺压百姓，现在还能靠墓葬给人民挣钱，这是刘彻活着绝对想不到的。陵园里的村庄虽然发生了物质上巨大的变化，但守陵人忠厚朴实的品行没有变，他们依然淡泊宁静地生活着，不管外面风云变幻疫情连绵，他们还是一日三餐阳坡晒暖。
一生喜欢行走山河自然，更偏爱西部的辽阔和高原的宁静。多次西行返途中车过兴平，从飞驰的列车上透过车窗北望，看见北塬坡上那个高高矗立的大土堆，我便知道马上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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