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少年
却说薛小白纵马驰骋在官道上，激起一片尘土。薛小白夹紧马肚，脑筋飞转，他心里清楚，薛小宛轻功智谋均在自己之上，此番多亏未雨绸缪，先想好退路，否则一定被她抓回家去！
想到此间，不免得意洋洋起来，任她聪敏过人又如何，任她轻功卓绝又如何，还不是轻轻松松被我甩掉。心中这样想，脚下丝毫不敢懈怠。竟不眠不休，策马狂奔五百里。
天边的月亮如同一个大玉盘，藏在城墙身后，影影绰绰，清冷的月色下，“洛阳”两个红底鎏金的狂草大字高高悬在城门上，薛小白大喜，心中想道：听闻洛阳素有九州腹地之称，城内热闹非凡，百姓甚多，繁华不亚于京城，躲避薛小宛固然要紧，趁此良机游玩一番岂非更妙。
果然，熙熙攘攘的人群，张灯结彩的街道，兜售各种稀奇玩意儿的小摊，散发着阵阵香味的包子铺，薛小白东看看西瞅瞅，才放下一方砚台，又看上一把古剑，这许多好玩的物件儿真是令他眼花缭乱，玩心大起，全然忘了追兵在后。
拐过两个街角，前头不知何事，密密麻麻簇拥了好些人，薛小白好奇心陡生，好不容易挤进人群，有一白眉老者身穿白色长袍正襟危坐，神情淡漠，颇有些道骨仙风的意味，身前放置了一块棋盘，只有寥寥数子，薛小白定睛一看，乃是一残局。棋盘旁有一书童打扮的小儿，小儿扯着喉咙对人群喊道：“我师父乃华山白眉道人，在江湖上素有“棋痴”雅号。今布下残局“氤氲”，欲在此洛阳城中觅一有缘人，传其衣钵，并奉黄金十两！”
一听到黄金十两，人群中顿时骚动起来。登时便有一白面书生抢先一步，道：“晚生陆中约，自小饱读诗书，愿一试。”作势便欲落座。岂料那书童先一步伸手阻拦，笑嘻嘻道：“原来是陆公子，久仰久仰，早就听闻陆公子才富五车，颇通棋艺。”
那书生见他如此恭维自己，倒也受用得很。众人听那书童如此客气，还道真来了个才高八斗的棋艺高人，纷纷不敢小觑。再拿眼瞧那书生，面色白净，斯斯文文，此时突然被这么多人盯着，脸上火辣辣的，直道不敢不敢。
薛小白强忍着笑意，心中大呼好玩，江湖上从未听说过有华山白眉道人这号人物，什么“棋痴”，恐怕是自己封的吧，那一老一少分明是江湖骗子，偏要装出世外高人的模样，且看他们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却听那书童又道：“今日陆公子与家师有缘，想必胸中定有破局良策。若能破此局，黄金十两即刻奉上，家师也当倾囊相授；但若破不了此局，陆公子又当如何？”
那陆中约尚来不及开口，人群中便有人吆喝道：“赔你们黄金十两呗！”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陆中约心头却是一颤，那棋局看得清楚，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才敢自告奋勇，也是因为黄金十两的诱惑太大，没想到那小孩还有后招，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正在踌躇之际，那书童又笑吟吟道：“诸位说笑了，家师设棋局在此只为寻觅高徒，并无他意。这样吧，若是陆公子破不了局，随意摆下些银两即可。”
陆中约见他如是说，心中大石放下，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能打退堂鼓，便鼓起勇气坐下身去。一时间，掌声雷动。陆中约向那白眉道人微微欠身行礼，手执黑子，落子极快，显然胸有成竹。那道人神色平静，徐徐落子，毫不慌张。不知不觉，众人屏气凝神，已将二人围成了一个小圈。
薛小白瞧着二人对弈几手，心中便已有数，不免暗暗摇头。“氤氲”残局虽算不上上古残局，但其中诸多变幻，非常人能看破，看似黑子占绝对优势，白子却总能绝处逢生。少时，初学棋艺，父亲便拿此局考过自己，想当年，饶是自己，也花了整整一日的时间参透其中奥妙。看这书生所下几着，落入俗套，乏善可陈，他的银两是保不住了。
不过，这书生敢大言不惭，妄称自己饱读诗书，受点教训也好。想到此，全然已是看戏的心态。果然，下了不到一炷香的时辰，书生衣衫尽湿，冷汗涔涔，白眉老者泰然自若，处变不惊。陆中约手中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不会，不会……”待白眉老者“啪”一声，又落下一白子，盘中大龙已然做活，陆中约见大势已去，只得投子认输，他颤颤巍巍站起，连声道：“前辈棋艺卓绝，世所罕见，佩服佩服。”
薛小白暗哼一声，输了便输了，自该精进棋艺再行挑战才是，偏要夸赞别人棋艺世所罕见，败军之将要这脸面又有何用。再说，这老头故弄玄虚，其实棋力平平，不过仗着“氤氲”变化颇多，熟记棋谱而已，谈何棋艺卓绝。心中这样想着，便也觉得那书生死要面子，被人坑了也不算冤枉。
果然，陆中约从袋中本欲摸出二两银子，人群中便有人冷嘲热讽，“原道是洛阳城中的名门公子，没想到却是这副穷酸相。”
那书童仍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道：“陆公子久负盛名，定是风雅名士。方才那一局，只不过棋差一招而已。”世人皆知，凡读书人，多有些迂腐的书卷气，脸皮也薄。那陆中约见状，决计不能让人看轻了自己，伸手摸遍左右口袋，忍痛掏出十两银子，置于书童手中，怏怏而去。
围观者中，许多懂棋之人看到那书生分明情势大优，多次胜券在握，偏又被那白眉老者一一化险为夷，便料想定是那书生棋力太弱，加上黄金十两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不多时，又有几名穿着斯文的读书人欲破残局，可每每觉得能一击击破，直捣黄龙，偏偏被那老者起死回生，几人无一例外，纷纷败下阵来。
不多时，那书童的钱袋子已装满了银子。书童笑嘻嘻道：“可还有人欲一试？”这时，方才还跃跃欲试的人群已然鸦雀无声，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再敢轻易下场。
薛小白心中发笑，书呆子的银两果然最好骗，连“氤氲”棋局都破不了，还敢妄谈棋艺精湛，倒让这一老一少赚得盆满钵满，哦，不，这人群中还有两个高个大汉也是他们的人。这等江湖小伎俩，当真是屡试不爽。可惜“氤氲”棋局十八种变化，自己早已烂熟于胸，着实毫无新意，即便当着这许多人赢了这所谓的“高人”也无甚乐趣，不由打了个哈欠，正欲转身离去。
忽听道一个弱弱的声音道：“我，我想试一试。”若不是周围太过安静，这声音几不可闻。众人循声望去，那人隐在角落处，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分明，一身破破烂烂的布衣，鞋子只有一只，浑身上下满是污泥，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眼睛却黑的发亮。
只见那书童眉头一皱，人群中其中一个高个子便高声嚷道：“哪里来的小乞丐，捣什么乱？”旁人原以为又是个棋艺高手，没想到是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完全没将他看在眼里。
但听那孩子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直直望着棋盘，忽然提高音量，似乎用尽了力气，喊道：“我想一试！”众人见他表情凝重，不像捣乱玩笑，便瞧热闹般看着书童。
书童脸色一沉，冷冷道：“你会下棋？”那少年重重地点点了头。书童拿眼觑着白眉老者，老者甚为不屑。
倒是人群中那高个子嚷道：“小乞丐，没瞧见那么多博学之士都破不了棋局吗？就凭你？！”人群中附和者甚多。少年满脸通红，双手紧紧握着拳，低下头去。
薛小白浑身打量着少年，确是一身乞丐的打扮，这样的年纪流落街头，怕已吃了不少苦头。
少年忽然抬头，冲着书童道：“我，我想试试。”
书童扬起眉，拍了拍腰间已鼓起的钱袋，瞟了一眼少年，笑道：“别提银子了，你恐怕连一样像样的东西都拿不出来吧，如果输了该当如何？”
“我……我……”少年憋红了脸，不自觉往后挪了挪，双手攥紧了拳头，不自觉颤抖着，结巴起来。
薛小白忽然出列，走近书童，笑道：“我愿意替这少年担保，这是押金。”众人倒抽一口凉气，睁大了眼，那赫然就是一锭金子。
书童与白眉老者对望一眼，显然不知此人是何来历，与那小乞丐有何关系。薛小白望着少年吃惊的表情，淡淡道：“下棋本就是极风雅之事，上至九五之尊下至地痞无赖，于棋局上便无贵贱之分，只以棋力较高下。莫非，”他顿一顿，道：“泰山白眉道人还怕了这小孩不成？”
书童不知他是故意说错，急急纠正道：“是华山白眉道人。”
薛小白哈哈大笑，“管他是泰山还是华山，能守住棋局的才算得上棋圣高人哪。”
“是棋痴不是棋圣！”书童脱口而出。
薛小白忽然正色道：“明明是棋圣白眉道人，这名号在江湖上如雷贯耳，我又岂会弄错。”书童见他胡搅蛮缠，偏又争辩不过，一时间脸红脖子粗，比那少年还要狼狈。
人群中有人起哄道：“银子已经有了，下呗！还等啥嘞！”书童见状，只能强忍怒气，与那白眉老者点点头，便冷冷道：“小乞丐，也不必问你名字了，你下便是了。”
少年闻言大喜，他朝薛小白轻轻道：“等我赢了那黄金十两，便给您一半。”薛小白未料到他会如此说，他行此举既是看不惯那江湖骗子狗眼看人低的做派，更重要的是，这少年眼中的倔强，他很喜欢。
四周有人放肆大笑，均笑少年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但见他完全不理会嘲笑，转过身，轻轻拍打自己这身满是泥土的衣服，小心翼翼站在棋盘边，向老者拱手而拜，行了一个大礼。老者鼻中哼了一声，权当应了。
少年不敢坐下，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抓向棋盘，摸到黑子的时候，手才停止颤抖。薛小白瞧他下棋时，全然不似方才那怯懦胆小的样子，倒自有一股气定神闲的气度。待看他下了几着，心中喜悦便溢于言表。
这少年显然熟读棋谱，天赋极高，更难得的是并非完全参照棋谱所记载，而是在原棋谱的基础上自创了几着，这几着虽算不上极精妙，对付白眉道人却是绰绰有余了。二人你来我往，初时白眉老者还能摆出一副出尘高人的模样，下到后来已是眉头深锁，举棋不定。薛小白忽然抚掌大喝道：“妙！”众人才回过神来，喝彩连连。
原来少年落下最后一子，已将白色大龙擒杀，白子输得彻底。少年站直身体，又向白眉老者一拜。老者脸色极为难看，僵在原地不动。周围看热闹的人本不在意究竟是何人破了棋局，只是被那黄金十两吸引而来，人群中有人喊道：“快给黄金啊！十两黄金呢！”其余人也跟着起哄。
书童朝人群中使了个眼色，忽然，原本藏匿在中间的两个彪形大汉双手一挥，粗鲁的将看热闹的人群驱散，高声嚷道：“散了，散了！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书童和白眉老者见状，方要趁乱逃脱。
没想到，书童的胳膊却被那少年紧紧抓住，动弹不得。书童大惊失色，慌道：“你做什么？快，把他弄走！”其中一个大汉面目狰狞向少年走来。“砰砰砰！”两名大汉每搞清怎么回事，人已飞出三丈远，直摔得鼻梁骨断裂，鲜血直流。
薛小白掸去鞋上的尘土，冲着书童和白眉老者笑眯眯道：“说好的黄金十两，怎么，还想赖账不成？”那书童早已吓得呆若木鸡，更好笑的是那老者，情急之下竟跪在地上，不停朝薛小白叩头，口中大喊好汉饶命！头叩得急了，那两撮白眉掉在地上。
薛小白哈哈笑道：“好一个名震江湖的华山白眉道人。”那书童总算回过神来，急忙摸出十两黄金，恭恭敬敬交给少年，又慌不迭的给薛小白叩头。周遭的人发现上当受骗，一拥而上，便要将四人扭送报官。
那少年见状，愣了一会儿，随后默默走到薛小白身旁，郑重其事将五两黄金交给他，道：“多谢。”
薛小白瞧他认真的模样，也不推辞，说道：“我就笑纳了。”
那少年望向人群，又瞧瞧薛小白，欲言又止。薛小白忍不住道：“你想问什么？”少年轻声道：“那老人家不是棋痴吗？我，我还想拜他为师，学习棋艺。”
薛小白不由一愣，见那少年眼神中充满了疑惑，说道：“他只是个江湖骗子。”少年低头，喃喃重复着：“骗子……骗子……”
薛小白方要开口问问少年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准备到何处去，忽见远处街口闪过一个明黄色身影，心头一紧，暗叫不好！薛小宛怎么来的这样快！只得暂且撇下神情木讷的少年，顾不得牵马，急急穿过人流，钻进一条小巷。回头望着那萍水相逢的瘦弱背影，心中竟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意。
第五十九章 藏身
薛小白心中焦躁，越走越急，不敢运功生怕被薛小宛抓个正着，只能蜷缩起身体穿行在人群中，暗忖着：需得找个万无一失的藏身之处，躲个三五个月不露面，让她以为离了洛阳才好。可偏偏他从未涉足洛阳，人生地不熟，一时间去哪儿找这样的去处。正在犯难，忽然他眼睛一亮，瞧着正迎面走来的两名妖艳女子，心中有了主意。
“春杏楼”不愧为洛阳城最红火的烟花之所，足有三层楼之高，飞檐翘角，举目望去，满是红色的灯笼装点，姑娘们婀娜着身体，摆出各种撩人的姿态，有的轻轻哼着你情我爱的小曲儿，有的与相好公子打情骂俏，娇笑连连，果然一副春意盎然的模样。
老鸨扭动着丰腴的身子，摇着杏花飞舞图样的团扇，忙着迎来送往，笑得花枝乱颤，见一张生面孔一左一右搂着鸳鸯和小翠进来，眯着精明的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来人脸色白净，容貌平平但衣饰名贵，一脸嬉笑顽皮模样，不知在鸳鸯耳边说了什么话，逗得鸳鸯咯咯笑个不停，料想必定又是洛阳城内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连忙堆起满满的笑容，殷勤凑到跟前，朝着鸳鸯佯怒道：“小妮子，贵客来到，还不看茶！”
鸳鸯紧靠着薛小白，虽是对着老鸨，却不停拿眼瞟着小翠，说道：“杨妈妈呀，叶公子正跟我说笑话呢，让小翠去看茶呗！”
老鸨看惯了姑娘们争风吃醋，熟稔地摆摆手，朝旁边的龟公高声道：“黑子，给叶公子看茶。”回头冲着薛小白媚笑道，“公子仿佛是第一次来我们春杏楼，我们春杏楼有三绝，在洛阳城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哦？说来听听。”薛小白奇道。
那老鸨听出他颇有兴致，忙道：“酒香，曲儿妙，姑娘甜！听公子口音不是洛阳人士，不如老姐姐替你安排酒席，再找我们这儿最伶俐的丫头唱两曲儿？”
薛小白放开怀中的鸳鸯与小翠，笑道：“妙极妙极！”随手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说道：“本公子先住上几天，看看你这三绝是否浪得虚名，伺候的好，另有重赏。”老鸨未曾料到他出手如此阔绰，大喜过望，这样的财神爷当然是求之不得，连忙招呼莺莺燕燕四五个姑娘好生服侍着。
薛小白品着美酒，听着咿咿呀呀的洛阳小调儿，身边围绕着娇滴滴的美女们，心中得意：薛小宛啊薛小宛，我就不信你还能找到这儿来。正搂着姑娘暗自庆幸，忽然，心头又生一计。
明黄色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春杏楼下，明亮的眼眸扑闪扑闪，斜晲着“春杏楼”三个大字，却露出一丝迟疑。薛小宛忽的眉头一皱，一股艳俗的脂粉气扑面而来，原来迎面走来三四个浓妆艳抹，打扮妖冶的姑娘，姑娘们扭动着水蛇一般的小蛮腰，笑地肆无忌惮。其中一名圆脸姑娘抬起手，作势要去拉薛小宛，娇滴滴地笑道：“好俊的妹妹，不如一同来春杏楼里快活快活。我们这春杏楼呀，可是神仙一般的地方，全洛阳的男人来了都不想走。”
薛小宛秀眉倒竖，嫌恶地侧过身。另一个姑娘忙不迭凑上跟前，甜笑道：“妹妹这样的姿色，哪怕什么都不会，都能让那些臭男人看的心痒痒，直叫他们流口水。”说着，其他人掩着衣袖，娇笑着附和，便要推着她往春杏楼走。薛小宛一惊，连忙大呼：“走开！”哪还愿意再瞧她们一眼，跺了跺脚，竟运功掠身而去，很快消失不见，空留身后姑娘们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公子，可还满意？”杨妈妈放下窗幔，捧着热乎乎的银票笑道。薛小白兴奋地拍起手，冲着斟酒的姑娘大笑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芙蓉，给小爷唱支欢快的曲儿罢！”
日子飞快，薛小白藏匿在春杏楼已经一月有余，大酒大肉吃着，无数美女在怀，好不快活。杨妈妈数着源源不断的银票，简直把他当皇上一般供着，自然记得他曾千叮咛万嘱咐不得透露他的行踪，烟花之地，管他是江洋大盗还是达官贵人，能拿得出的银票的就是爷！
这日正午，薛小白正睡得朦朦胧胧，被楼下一阵喧闹声吵醒，气呼呼走出房去，却见黑子正和一个小孩纠缠不清。“咦？”他睁大了惺忪双眼，这不是那日在街头赢了棋局的少年吗？只是脸上、身上怎么多了这许多伤？
杨妈妈眼尖，见惊扰了贵客，连忙使了个眼色，身边的芙蓉软绵绵地靠在他肩头，挽起他的胳膊，娇滴滴唤道：“叶少，回房去吧，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小毛孩，打发了便是。奴家再为你唱一曲声声慢可好？”
薛小白恍若未闻，抬起胳膊甩掉她的手，饶有兴致的望着楼下。芙蓉尴尬地愣在原地，便识相地走开。杨妈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只想着赶紧把这小孩轰出去便了。
那少年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我，我想，在这做工。”黑子嚷道：“去去去，做什么工，我们这儿不缺人。”说着手上推搡着他往外走。
那少年仿佛下定了决心，死死抓住大门，道：“求，求你们了。我，我需要，银子。”杨妈妈见他的指甲在刚粉刷的门上划出十道印子，心疼不已，赶紧让黑子住手，得想个法子让他知难而退才好，问道：“你，有力气么？”
少年眼神一亮，指着自己瘦弱的身板，喜道：“有！我有的是力气！”
杨妈妈轻哼一声，笑道：“这样吧，你若是能把这五十斤的米袋从花厅扛出门外，我便留你在这里干活；若是办不到，赶紧抬屁股走人。”
少年咬着嘴唇，重重点点头。春杏楼里几十双眼睛盯着他，多半是看戏的心态，少年把头埋得极低，走到花厅中间，深深吸满一口气，抓起米袋扛在背上，巨大的重量压得他直不起腰，众人看不清他的脸，只看他慢慢向大门迈出两步，好事者纷纷起哄，春杏楼里本就人声鼎沸，这下更是热闹。
迎春阁里探出一个肥头大耳，这厮光着膀子搂着身边的女子，调笑道：“喜儿，本公子和你打个赌，这小孩扛着米袋绝走不出花厅。”那名叫喜儿的女子，娴熟得拨开一粒葡萄，塞入男子口中，娇俏道：“李公子目光如炬，自然不会错。”
薛小白鼻中暗哼一声，此刻却是目不转睛。少年双手紧紧抓住米袋，每走一步都异常吃力，双腿开始不住地颤抖，却始终不肯将米袋放下。那老鸨见此情景大为吃惊，本就是强人所难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这孩子性子竟倔成这样！客人们最初只是看个热闹，万万没料到这少年还是个不服输的主儿，不少人给他喝起彩来！
那少年瘦弱的身体被压得生疼，他不发一言，浑身颤抖着，艰难向前挪步。眼看离门槛还有五六步，少年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毕竟，五十斤的重量对他来说如泰山压顶，坚持到如斯境地，已是勉强。终于，噗通一声，米袋滚落下来，少年趴倒在地。看热闹的人们叹息一阵，便也散去，喝酒的喝酒，听曲的听曲，又各自逍遥快活去了。
他久久地趴在地上，没有动弹，杨妈妈心想不会闹出人命吧，便使了个眼色，黑子会意，正要凑近去瞧，那瘦弱的身板忽然抖动起来，少年抽泣起来，口中喃喃道：“爹，我，我真没用，都怨我，怨我……”
杨妈妈暗暗舒了口气，问道：“小孩，你小小年纪为何要到我这儿来做工？”
少年直起身子，一把抹去眼泪，回道：“我，我爹，患了重病，但是我没钱抓药，别的地方嫌我年纪小，都，都不肯雇我。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东西吃了。”
杨妈妈闻言，感其孝心，便叫黑子打包几个馒头给他。少年捧着馒头，贪婪地闻着香气，不自觉咽下口水，小心翼翼地放在怀中，向老鸨和黑子不停说谢谢。
黑子问道：“你不是好几天没吃饭了么，还不赶紧吃！”少年认真说道：“爹爹年纪大了，给，给他吃，我，我不饿。”
“上回你那五两金子呢？”薛小白走下楼来，径直走到少年面前。少年认出他正是当日慷慨解囊之人，愁苦的神情总一扫而光，他低下头道：“我本想给爹爹，抓药去，可半路上金子被几个地痞流氓抢了去，我，我打不过他们。”说到最后，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原来如此，所以他身上尽是挨打的痕迹，薛小白心中已然明白原委，只怪自己被薛小宛逼得太紧，走得匆忙。他蹲下身，和颜悦色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答道：“更生。”
“更生，你可愿每日这个时辰陪我下几盘棋？”
少年听到下棋二字，蓦地抬起头，眼中俱是喜色，忽然神色又黯淡下来，“可我爹的病……”
薛小白扶起他，拍拍他身上的尘土，从袋中掏出一张银票，冲着黑子道：“黑子，你去，从今以后，更生他爹的药就交给你了。”
“得叻！”黑子熟练的接过银票，“啊？五百两？！”他脱口而出。更生呆呆地愣在原地，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薛小白笑道：“傻站着干什么，随我上楼，杀上几盘！”
“不不不，”更生连连摆手，“大夫说，我爹的药每月只需5两银子，不用那么多。”
薛小白见他老实巴交，傻得可爱，又道：“你只要记得每日这个时辰来陪我下棋即可，其他的让杨妈妈去料理就行，杨妈妈，你说对吗？”说罢，拿眼一斜。老鸨虽没料到这可怜巴巴的小孩与这财大气粗的公子哥儿是旧相识，却最懂得见风使舵，连连称是。忙不迭吩咐下去，殷勤地让更生先换身干净的衣裳，又嘱咐黑子赶紧给他爹送些好酒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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