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象棋
大约八九岁上，我学会了下象棋。
那时我们石板村八队虽只有十六七家，八十几口人，会下象棋的却将近有二十人。下象棋虽是男人们的专利，但这队伍也算不小了。
老人们日常管管孩子，不用上山干活，他们下象棋打发大把的闲暇时间；青壮年劳作之余需要放松放松，或在农闲时节打发光阴，也三两个坐下来杀两盘；孩子们课余时间或节假日，也经常摆开阵势，来个“车走直线炮打翻山”。
象棋给我留下记忆的时候，老爷刚步入古稀之年，邻居范表叔和陈老三经常来找他老人家切磋棋艺。当时我“站到没得方桌高，困到没得板凳长”，老爷就让我跪在上霸位看。两边阵势排开，我就希望他们快打，快打。不久，他们就“知趣”地把对方的死子放到我面前。我只有两三个棋子的时候，就学着他们，拿着一个棋子朝另一个上面打下去，把它吃掉。随着战局的推进，我面前的棋子渐渐多了，我就把它们垒起来，一摞棋子歪歪扭扭，越来越高。有时候我不小心一碰，或者老爷他们“啪”地砸下一个棋子：“将军！”——“哗啦”一声，棋柱倾倒，棋子乱滚，棋盘上红黑两方，向天俯地，乱成一团；也有滚到地上，甚至在屋里“骨碌碌”转个一两圈才停下来的。老爷他们捡开棋盘上的死子，把双方棋子复位，继续下。我那时非常佩服他们，他们竟然记得哪些棋子是死子，哪个棋子摆在哪里。有时候，老爷他们注释着棋盘，半天不动子，又不说话，看得我心焦。但没办法呀，我不能催他们，只能默默地等待——“观棋不语真君子”嘛。况且，不一会儿，他们就会像华山论剑的两个高手对峙过眼神之后，在电光石火之间就是三五十个回合——他们你来我往，手起子落，“噼噼啪啪”地连走十来步，这时，我往往又会收编几个残兵败将。就这样玩着玩着，我也知道了“当头炮马先跳”“三步不出车，必定是个莽东西”。
大约我八九岁上的一天，我和范家六老表一起到陈老二那边去，见他们桌子上摆着棋没有收，就对六老表说，我们来下。经过表婶娘（就是陈老二他们三兄弟的母亲）同意，我们就下了起来。当时，我惊讶极了，我竟然已经会下象棋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真是天资聪颖，骨骼清奇。可长大后，看到有些小孩子五六岁就会打麻将，两三岁就会耍手机，我方知天外有天，自叹弗如之外，也认识到“进化论”虽没有完整的猿人骨骼化石作支撑，但也自有其合理性。
多年后，我总结出自己是个干什么都很容易入迷的人，就像我学会下棋后不久流行起来的说法——“瘾大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我“瘾大”的表现就是每天一做完作业就跑去下棋，天黑了也不想回家。
“你看人家Hmh、Wqm那些读书凶的，哪个下象棋不凶？”陈老三一本正经地说。他下象棋是整个老二队（石板二队和八队）的第一高手，他的话自然不会错了。“想当年，我学下棋的时候，老母亲来喊，条子得背高产（抽）得轰呀轰嘞响，都不走！”我对陈老三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仅下棋凶，还懂这么多道理，更是不怕妈妈打的英雄。
可惜我没有同陈老三下棋的资格，我只能和几个同龄人在棋艺的初级阶段摸爬滚打。几个邻家小孩早已是我的手下败将，我最强大的对手是姑妈家的文宁表弟。表弟小我半岁，我们自然最有共同语言。寒暑假中，不论在他家还是我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总有半个月左右。
一个暑假，文宁到我家玩。我突然问他会不会下象棋，他说会，于是我们就找了副棋来下。没走几步，我发觉文宁下棋不简单，使早已傲视群小儿的我不敢大意。一盘下来，我竟然输了。“胜负乃兵家常事”，输了又重来。就这样，每天下棋就渐渐取代了射箭、和打羽毛球，成了我们最主要的活动。
文宁下棋很沉得住气，能够很专注地思考，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我却稳不起，往往贸然轻进，让自己很被动，期待在紧急关头妙着频出反败为胜；或者很早就用马或炮换掉对方的象或士，使进攻子力处于劣势；或者不注意保护自己的小兵，最终对方“过河的卒子强似车”：结果自然是表弟棋高一着，略占优势。
我们一起的时候，每天上、下午各下一场。在分别的前一天晚上，必定厮杀到半夜，甚至凌晨两三点。这时困倦得很，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眼前也总是棋盘纵横的格子，甚至还有棋子自动地走来走去。这样迷迷糊糊到天亮，送走表弟后，没精打采，东游西荡。也不知是晚上没有休息好，还是表弟回家后，孤独和寂寞从我心里生长起来，充满了整个身体，充满了整个家，整个戴家湾，以至于象微波辐射一样充满了整个宇宙的虚空。爸妈是不懂这种感受的，他们成天在地里干活，也没有时间来懂这些。这样要等两天后，生活才回到正轨。我和表弟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了我师范毕业。前几年我写给他的诗中，“黄昏饭罢同盆浴，夜半棋收共帐眠”是非常真实的写照。
小孩子喜欢创造的天性在我们下棋这件事上也体现出来。普通的规则下久了也让人厌烦，于是有人发明了两种新下法：一种是一方只用一个车，但可以同时当车马炮用；另一种是一方车马炮都不要，只靠五个兵进攻，但是可以连走两步。这为看似单调的象棋平添了几分趣味。
当我从石板村小学考上富强乡初中的时候，我也不知道H老师和L老师怎么知道我会下象棋。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的一天放学后，H老师忽然在楼下叫我，我在二楼探出头望，老师叫我等一下，他马上上来。我很紧张，以为自己犯什么事了。H老师到教室，说：“我晓得你下得来象棋，我们下来贡（钻）桌子。”我一直都很听话，老师说怎样就怎样吧。我已经记不起棋是老师的还是哪个同学的了，只记得我糊里糊涂地赢了第一盘。老师说：“记到，等哈贡。”第二盘，我不出意外地输了，一比一平，大家都不用贡。现在想起来，我当时怎么不要求老师先贡了才下第二盘呢？如果老师不贡，那就不下第二盘了，我就是永远的胜利者；如果老师贡了，即便第二盘他赢回去，一人贡一盘，我也是实际的胜利者呀！普天之下有几个人能够让老师贡桌子呢？这遗憾是补不回来了。
过了不久，L老师也知道了我下象棋的事，于是也叫我下两盘。还是在那个位置，老师使用一个怪着，早早地飞了两个边象。我不懂其中的玄妙——到现在也不懂，两盘都输了。
有一天，又听到楼下有人喊我的名字，原来教二年级的D老师。D老师说，他不会下棋，有一本象棋书看不懂，借给我看。我现在记不起书的名字了，只记得书里全是各种残局，有古代名局，有现代实战残局，还有专门设计的图形字形残局。我回家拿给老爷看，老爷照旧一边切菜，一边自言自语：“……那些人……甘泽……哼……坦克……”我喊：“老爷，我回来了。”老爷说：“好！“我说了D老师借书的事。老爷说：“有其他人的时候，你就喊D老师，没人的时候要喊二爷。这样他才说你懂事……呵呵……烂柯……”我研究了两三个月，不仅知道了其他孩子不懂的“炮二平五”“马8进7”，棋艺也确实上了个台阶。因此，我相信，学书是棋艺精进的捷径。陈老三就一定学过不少书，不然他不可能那么厉害。但是他肯定担心我会很快超过他，所以他可以让我懂得“下棋凶读书才凶”或者“读书凶的下棋就凶”的道理，但就是不指点我研究棋书这条路。
现在我自己悟出了这个方法，这样发展下去，不久的将来，我一定会超过陈老三。可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眼看就初三了，哪里还有闲工夫下棋？读师范以后，开始学打篮球，也很少下棋了。同班的S同学和L同学等偶尔杀几盘，我也乐得“旁观者清”。
虽然象棋和我彼此疏远了，但是在师范一年级时还被拉去参加了一次象棋赛。那是三年级几个同学组织的，交两块钱参赛费用来买奖品。我和L同学下了一场，两局大同小异，都是最后他以一车一兵赢了我单车，我被淘汰了。
还有一次是在二〇〇三年，参加了镇上组织的棋赛。组织者H说复立那么大一片没人参赛，叫我去凑个数。我和开火三轮Z师傅下了一场，跟八年前如出一辙，还是对方的兵结束了我的“一轮游”。
决定棋局胜负的往往是小子，这跟小人物运气好也可能改变历史进程一样。无论你想不想改变，无论你会不会留恋，历史总不断地变化着，前进着。后来，老家会下象棋的人走的走，老的老，死的死，年轻人的娱乐则进化成打牌打麻将了。只有高才大叔在不打牌的时候，还喊我：“戴超吾，来下几盘棋。”可我回老家几乎都是“轻轻地来”，匆匆地走，哪里有时间下棋呢？
跟文宁最近一次下棋也有四年了。那次文宁回他老家石板庙办事，专程到复立来，晚饭过后，我们下了两盘，他依旧那么沉稳，依旧略占上风。
后来到县城，在滨河公园或是大街小巷，还经常能够看到“两个老头儿下象棋，拨膀子的围一圈”（川话版《星星点灯》的歌词）这样壮观的场面。如果我闲来无事，也偶尔站过去看一下。一大帮老头儿见挤进来一个年轻人，自然顿时提高了警惕。我很知趣，骄傲地把手臂抱在胸前置于众人睽睽这之下。这些老头，各有各的棋路，各有各的棋风，但都是娱乐第一，友谊第二，下棋第三。
我在一边看着看着，有时候不禁想道，什么时候我和文宁表弟都不忙的话，再跟他下两盘，相信我一定可以赢回来。
2022年5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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